在暨阳高中工作了十年，那十年时光，如今回想起来唯有“恍惚”二字可以形容。

想来所有人对于自己二十多到三十多岁的这一段时光都会有如我一般的感受，只觉那时一切都是美好的，回顾时的每一次定义都不够全面、无法带自己准确抵达那个梦想的岁月，一千次回忆就会有一千个刹那，如同醉酒一般；和醉酒相同的还在于，醉时不觉醉，身在美好年华时对自己拥有的不甚明了。大学毕业从学生变成老师时，我二十三周岁不满，身份的变化让我不适应了很久，我的心始终不能从孩子气中出来，我的心常常和学生们一样天真，但即便这样，却从未觉得自己年纪小。如今看那些90后们，即便90后第一代人已近而立之年，而我心底却认为他们尚是孩子。这种“见识”的增长，让我回首过去，愈发有种恍惚之感——当我年轻，我曾清楚地年轻过么？

吕文敬、蔡丽娟、倪晓红、邵嘉仪、孙蔷华、高交飞、季伟、蒋玲(2003年)

我们这一代人受过传统的教育，做着这样一份对千千万万家庭负有责任的工作，我们从来不曾用“年纪尚小”来宽容原谅过自己，我们学习的目标是学校里的教学骨干、教育界的师德楷模，在自己“年纪尚小”的时候就渴望在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学生面前拥有超越年龄的老成、经验、权威。二十多岁时我常穿黑灰咖白深色冷静的服装，动作语言尽量缓慢不活跃，当我情绪激动语速加快时，我悄悄鄙视自己的不稳重，我说批评教育的话时常惭愧地感到被批评者的“缺点”正同样地潜藏在我身上等待发作……这些使我那十年过得年龄的自己与灵魂的自己格外“分离”，我清醒地做着这些，却如醉了一般不清醒，认不出那么多个我中，哪一个是本性的真实的自己。

教师这份职业，是“太阳底下最高尚的职业”，教师的道德自律使从业者必须善于克制自己，从工作日常里的教育言行，到对自我人生价值的追求，都是明亮的——心头有光。“桃李满天下”是老师的骄傲，这骄傲需用常人做不到的努力获得，克服人之天性的享乐主义趋向，行业里优秀的老师们从不躺在功劳簿上睡觉，老师老师，为人师表需要做到老。这十年，我虽恍惚，却十分努力。这挣扎克己向上、不断反思的十年是我人生不可再得的财富。

在暨阳，我还拥有另一份宝贵财富，便是我的同事们、朋友们，他们是我心头的另一种光。

我的师傅邵嘉仪，这个大我十岁的姐姐，是学校安排给我的教学业务上的师傅。十七年前的邵老师，比现在我的还要小七岁，我遇见时她的年龄，正是十年后我离开暨阳的年龄。对于每个年龄阶段所该拥有的生命意义特别模糊的我，常怀着对邵老师不断增进的理解去思考另一个参照系里的自己。显然，每一次的对照都显出邵老师的优秀，当我赶上十年距离，到达她曾到达的那一站时，我们站在同一时间维度上像一对姐妹，然而她拥有的业务专长、处世智慧与向善慧觉，我却不能拥有。

邵嘉仪和蔡丽娟(2006年)

夏军良校长曾给我上过深情一课，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对一切都怀抱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他曾以中年视角讲起婚姻中的爱情理解，把理解真空状态的我吓哭了，“难道爱情的未来就是有一天和爱人一起看电影都感到没必要？”后来我到了他的年龄，明白他讲的确是平实可爱的肺腑之言，爱情进入婚姻天长日久，哪里还需要那么多复杂的仪式？

张钟玉是我初进暨阳办公室见到的第一个同龄人，她是现实完美主义的楷模，爱工作爱学生，像姐姐一样对待学生，像恋爱一般热爱事业，她教得认真活得洒脱，生活对于她的真诚付出也给予了美好的回报。她身上有教人努力的正面力量，每当心有矛盾时，我只需悄悄地想想她便可获得朝向阳光的能量。这样的老师，我常想，如果我还是个学生，我多么心甘情愿把自己交给她。

许钟予是一个文艺范女子，爱于教学工作外做一些有关审美灵魂的“小”事儿，我和她心有戚戚焉。她摆花草于累叠试卷的办公桌上，她在学生作业本上勾描小画儿作为批改评价，她拍摄花草台阶细小物什用她喜爱的朦胧色调，她亲手设计自己的房屋……无处不在的浪漫细语召唤她把它们艺术呈现。一个具有文艺灵魂的人的语文课堂，怎么可能不是一种关乎艺术与爱的享受？

最初进校从高一到高三的三年时间里，我常和倪晓红在一起，谈工作的事，谈彼此对生活、爱情的理解。她上的课深入浅出极受学生欢迎，却从不张扬自己，是一个实力可以不断被发现的女子。

我怀孕初期曾闻不得半点油烟味，到食堂吃饭，闻到那浓浓的饭菜油烟味道便会作呕不止，饥饿却食欲全无，赵丽新不厌其烦地陪我去校外环境较好的小店去吃。这个大大咧咧的东北姑娘最爱吃水果，她可以一天不吃饭，不能一天不吃水果，十分可爱。与她结伴去校外买水果的短短路程常如一段满是美景的旅途，轻松愉快，教学的压力被水果的香甜替代。

我们一起大学毕业进暨阳的年轻人们，高交飞是文学青年，新教师代表讲话时他穿大红T恤、蓝色破洞牛仔裤；吕文敬慢条斯理地说一口北方腔的普通话，圆润的脸蛋、丰腴挺拔的身姿，是温婉袅娜的女子；何莉娟和傅永儿来时便是亲亲爱爱的一对儿了；吕兆勇是一个神气活现的小伙子，后来与下一年进来的新老师、语文组的美女子钱晓棠结成连理，生有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儿子；张瑾和我一样脸上有可爱的小雀斑，做事认真干脆；钱士勇有一张娃娃脸；计明礼痴迷于他的绘画世界……我们都二十出头，带着梦想聚集到暨阳。

陈娜、钱晓棠、蔡丽娟和孩子们(2007年)

2008年1月天降大雪，施桂湘、许明秋、邵嘉仪、钱晓棠、陈娜、孔静……当时执教高三的语文组一众美女加上高三年级组仅有的几名男教师之一的冯永清在暨阳高中海棠园拍照。那场洁白的大雪纷纷扬扬落在我们的脸上、头发上、手上，落在十年来的记忆里，从未停止，它让世界那么干净、让年轻的女老师们像女孩儿一样欢呼、让男老师放下手中工作做一个潇洒的雪中拍客。

美丽的雪(2008年)

2010年，我应邀去市广播电视台做一个访谈，访谈中途秦威威、卢亮、沈周霄电话打进直播间讲述他们阅读我诗歌、小说作品的感受。这些珍贵的声音让我铭记在心。这些无私地真诚地支持友人做梦的人，怎能不是我心头的光、回忆里的光？

语文组的萌傻“叔叔”李锦泉，语文组男女老少都开心且信任地管他叫“叔叔”，他欣然接受大家的称呼也欣然愿意为大家提供各种帮助；大隐隐于办公室的蔡仲华，驾照到手而车未到手的日子里，为止手痒，他在办公靠背椅上安装了一个汽车坐垫；共事过的老师们各有精彩，陶永和智慧幽默、曹耀忠满腹野史典故、祝杏清安静内敛、蒋玲知心热情、施桂湘美目含情、黄伟温婉高雅、刘丽萍聪明能干、许明秋率真泼辣、孔静笑容干净、杨云洁妙手绘丹青……我的高中班主任、老师倪洪祥、褚建新、钱昌环、徐蔚蓉在这里成了我的同事；我任课班级的班主任王振方、黄芳、许静霞、缪蔚斌、秦东、张建春、付琼、赵春宇、朱晓敏……更多的合作老师，甚至光是名字就让人不能忘记的卫东和“管”他的管卫东……暨阳有二百多个教职员工，十年所交，我与每一个人都有故事可说、都有教人难忘的相遇，其中欢喜岂是一篇小文所能道尽？

高二办公室，蔡仲华、祝杏青、蔡丽娟(2004年)

贵州，李锦泉、蔡丽娟、陈娜、沈周霄(2009年)

十年间，人事更迭。仅语文组就有诸多变动，先是吕文敬离开暨阳去了另一所学校，若干年后曾于街头偶遇她，她所推小车里躺一个咕咕而笑的婴儿。夏军良校长被调去别的学校任职。刘恒然考出去做了公务员。韦明去了上海，虽然在他为师期间，因年级所隔我没来得及与他详谈过什么，但他明亮的眼神让我印象深刻。刘红坤据说去了北京再深造，这个回族的姑娘有开朗的性格、美好的笑容。倪晓红坚持自己的爱情理想，在做了“老姑娘”的年龄时依然不肯屈就生活，有一天却忽然地嫁了，在另一天又忽然地为了孩子辞职。孙蔷华去了市教育局教研室，何燕去了苏州一所学校。语文组的前辈们曹耀忠、祝杏清、蒋玲、施桂湘、黄伟老师先后退休——他们曾以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渊博的知识给予我鼓励帮助，又以仁者宽厚之爱给予我关心呵护。我们年轻的一波，先后在这里结婚生子、为人父母，然后成为当初我们毕业分配踏入暨阳校门时所遇见的“前辈”们；每年又有新的年轻人加入暨阳教师战队。而我，在暨阳十年里完成了学生到老师的成长，恋爱、结婚、生子等诸多步骤后，也离开了暨阳，去实现人生一些新的靠近。

另一些学科的老师们，有些我甚至说不上名字，有人离职，有人晋升，有人婚姻遭遇波折、有人强壮的身体出了些故障，大多数人安定而幸福，美好的理想几经努力终得实现。我们无一例外地“老去”，经历世间常人该经历的一切，光辉职业下，有着个人小小的梦想、幸福和忧伤。

人的一生如乘坐火车去远方，火车时慢时快时行时停，一路不知要经过多少站台、风景。有些站点是我们早知的去处、一路向它却可能迟迟不达；有些站点被迫无奈暂作停留、却用去了旅程中最重要的时光；有些站点一听便厌烦、靠近后却喜欢上它不舍离开；有些站点一心期望、见到时却大失所望心灰意冷；有些地方风景优美却留不住我们，有些地方风卷云沙却使我们一心向往；有些地方途经、停留的时间短却记忆最深，有些地方途经停留的时间长却印象全无……我们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途经着暨阳高中，用各自生命中长长短短的时间。暨阳是令我难忘的人生一站，一站十年，风景无限。

学生一批一批进入暨阳，又一批一批毕业离开，进入高等学府，老师与学生的故事更是说不尽。我与我的学生们互相经过彼此最好的年华，因教与学而展开的各种斗智斗勇斗趣斗法的故事，其间唯师生专享的秘密忧喜无法在此一一说尽。

暨阳高中是有名的“园林式校园”，我曾长时间观察教学楼前的大银杏树上一对无名的黑鸟儿夫妻筑窝产子、风雨中护子；曾在假山亭台间的迎春花丛里听到几个女学生讲青春心事；曾看冬日钟楼塔顶被积雪覆盖的宁静肃穆之姿、塔下小花园里各种姿彩穿上雪衣后的朴素静美；曾看教师办公室外木樨花满树满枝的盛开——那年是2003年吧，一场嚣张来袭的“非典”吓坏了大家，我们便在办公室窗前跳舞锻炼身体、提高抵抗力。

每到春天，暨阳高中的围栏里、操场边、庭院里大株大株的海棠花盛开，它们盛艳却无香，开起来奋不顾身挤破枝头，风雨来时花瓣纷飞如雨，花开花谢都毫不吝惜自己。2003年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蒋玲、邵嘉仪、孙蔷华、吕文敬、倪晓红和我六个人坐在铺了厚厚一层粉色落花的绿草地上合影，背后是在金黄阳光里奋力燃烧的海棠树。十五年前的美好一瞬被定格，十五年间花下六人各随其时、各从其志去了别处，暨阳高中海棠花下六人聚首难再，再聚首也不再是当时六人。每次拿出这张照片，我都仿佛闻到海棠花的芳香从过去飘来——这是青春热烈燃烧的芬芳，盛开美，飘飞美。

蒋玲、倪晓红、孙蔷华、蔡丽娟、邵嘉仪、吕文静(2003年)

白小云：

本名蔡丽娟，生于张家港，现居南京。曾于张家港市暨阳高级中学任教十年，现从事文学编辑工作。在《扬子江诗刊》《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中国诗歌》《草堂》《钟山》《雨花》《上海文学》《青春》《芳草》《安徽文学》《延河》《鸭绿江》《青海湖》等发表作品若干，部分作品被选编为中学阅读理解题，出版短篇小说集《自私的猜测》。